活着

    记者在山路上拦住他的时候,他正在往山上走。背后是长长的山路,山下是绵阳。他要回到山上去,被震平了的村子里是他的家。

    记者问他多大了,他说他68岁。可是其实你看不出年纪。中国的农民,58岁、68岁、78岁,脸上都没有分别。

    他挑着两个铁皮桶。记者问他挑的是什么,打开来看,塑料袋里装着一些饼干。记者说,是你在山下拿的吧?他强调说:发的。不是拿的,是发的。拿,可能是自取的;可是他是发的,意思是,他乖乖地排在灾民的队伍里,按着份额领了那么一份。一塑料袋饼干。

    记者问他上哪儿。他用很浓重的四川口音说,回家里。家里的房子震平了,可是,有些菜籽要挖出来,明年还要种呢。一路上余震不断,山石不断地往山路上飞,可是他说,他要回去,把家里的菜籽挖出来。这两个铁皮桶里装着的饼干,是他路上的干粮。他怕记者不让他去,从身上破衣服的兜里掏出一张纸来,是张灾民证,写着他姓朱。老朱说,我有证的,我可以到山上去。

    从山上下来一些人,挑着担子。他们也刚从已经成了废墟的村子里回来,有一个人对他喊:老朱,你去山上?这个老朱说,是,我去把菜籽挖出来。记者去跟那个喊话的人说话,那个人说,自己的母亲、妻子和女儿都死了,全家剩他一个。他刚刚回到家里,抢救出了所有的家当:几块腊肉,两瓶啤酒。说他的家人都死了的时候,他脸上没有痛苦,只是平静。他微微对着太阳眯起眼睛。

    后来,记者对村民说,你们劝劝老朱,让他不要回村里,路上太危险。村民劝了两句,老朱只是摇头,他说,我要去把菜籽挖出来。于是他回到路边,吃力地挑上担子。记者在后面喊:那您路上注意点儿啊!

    他回过头来对着记者笑了一下,说:谢谢你们费心啊。然后沿着尘土飞扬的山路走远了。

    记者当场痛哭失声。我也哭了。

    死是比活着更容易的事情。向来都是。而活着对他们来说尤为艰难。

    有人在优酷的视频下面跟贴:他怎么那么傻?他回去可能会没有命的呀!菜籽值多少钱,他干嘛要回去?

    你们没有见过那样的山民,可是我见过。

    在云南的建筑工地上,我见过他们,满身是汗和泥,安全帽下面是一张张黑黑的脸。我让他们填在农村时的家庭收入时,很多人问我:能不能写零?我说怎么会是零?他们说,粮食都刚够吃的,剩的买了化肥就没了嘛,还不是零!还有很多人写几百块。一年,一家,几百块。

    在云南的大山里,我也见过他们。如果你不曾到过那样的山里,你不会生出对自然的敬畏之心。山好像永远都不会消失一样,一座连着一座,天空都只有那样狭窄的一线。我不是没见过山,可是在那时,山让我畏惧了。山下面是河,水流湍急。山路只有几米宽,有时候两车相错都不可能,只能一辆车倒车避开。路上时而有泥石流和滑坡的痕迹。天气稍冷路面就会结冰,有的汽车就那样滑下山崖去。就在那样的山里,每隔几里地住着一户人家,门前照样有皮肤黑黑的小娃娃在嬉戏。据说如果下了雪,就要好久都不能出门。

    在我刚刚说到的那样的山路上,每到早上8点和下午5点的时候,就会有成群结队的孩子走着。他们每天上学放学都要走好几千米。他们普遍营养不良,我们在路上遇到10岁的孩子,看起来都只有6岁的那么高。孩子们在悬崖的边上走着,有的还跑得很快。山路对他们来说是游戏。我们曾经试图让一个路遇的小男孩搭车,他却一指山路下面,说:我家就在下面那一家呢!

    我们于是放心地驱车离去了。后来开了7分钟,才看到第一户人家。开车七分钟,这个10岁的孩子要走几分钟?

    在路边能看到很多20岁的青年男子,用大锤努力地把山上的石头敲下来。采石是一项令人羡慕的职业,一天可以挣20块钱。他们还捉鱼,采草药,在石头缝里开出田来种芸豆,一斤芸豆卖2块3毛钱。而我们看到的那些孩子,就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他们长到20岁,也将去采石,挖草药,捉鱼,种芸豆。

    我见过那样的山民,所以我才看了视频而忍不住哭泣。那个山民挑着担子的背影,于我是那么熟悉。我多少次在川滇交界处的大山里见过这样的背影。他们就这么活着。一年全家人收入几百块钱。用大锤敲一天石头二十块钱。在石头缝里种芸豆,一斤芸豆卖2块3毛钱。天天如此,年年如此,一辈子如此。而我见过的还算是跟旅游区沾点边的地方,像老朱的村子有可能会更穷。

    可你要是问他们,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他们总是回答:不知道。

    就像记者问山民老朱:你还需要什么吗?他想了想,说:不要什么了……又有些窘,说:主要是没吃的。他只能提出与生存最切近的问题,因为他终其一生都没有任何奢侈的愿望。他现在最想做的,最急迫的事,是挖出家里的菜籽来。即便他的家已经夷为平地、而他身无长物,即使他吃的东西只是有限的一点干巴巴的饼干,即使他现在挑着两个铁皮桶,冒着泥石流、碎石和洪水的危险,向他已成废墟的家里走去,迫切地想抢救出唯一的财产的时候,他仍然不忘记回身对着记者说一句:

    谢谢你们费心啊。

    叫人怎么不哭!

    长平有一句话是对的,他说:父老乡亲,兄弟姐妹,生何其困蹇,死何其悲惨。只是我现在常常怀疑,在悲惨之死与困蹇之生中,到底哪个更好。而我也常常不明白,为何让人感而落泪的品性,往往存在于最为困蹇不幸的生活中。

    而在他们看来,我这番议论,简直费解又可笑。因为他们从来不思考这样的问题。活着就是活着,不需要什么大道理。地震在我们看来是天塌了的事,而他却马上实事求是地去想挖出家里的油菜籽。这样的坚韧与顽强,在平凡如蝼蚁一样的生活中,隐然透出不可磨灭的光芒,令我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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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Responses to “活着”

  1. to hoff says:

    嗯,学文学的同志的评论是应当接受的!

  2. to hoff says:

    嗯,学文学的同志的评论是应当接受的!

  3. hoff says:

    不搭调么?我觉得很搭调,而且写的很好。

  4. hoff says:

    不搭调么?我觉得很搭调,而且写的很好。

  5. to solars says:

    嗯哈,确实如此。不过当时心里真的就是这么想的,虽然现在看来跟全文不太搭调吧……:)

  6. to solars says:

    嗯哈,确实如此。不过当时心里真的就是这么想的,虽然现在看来跟全文不太搭调吧……:)

  7. solars says:

    如果把最后一段的最后一句话删掉就好了,不然感觉又开始偏“红”了呵呵

  8. solars says:

    如果把最后一段的最后一句话删掉就好了,不然感觉又开始偏“红”了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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