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右中旗采访时间之人物通讯

“下辈子还和你做夫妻” 

                          ——蒙汉联姻的幸福家庭 

20年前的16日是个不算太冷的日子。这天晚上,当哈斯白乙拉腰里按蒙族的风俗挂着几个绣花的烟荷包走进洞房的时候,他看见的是一个漂亮而羞涩的新媳妇,低着头不敢说话。而此时,新娘刘玉芝正偷偷抬眼打量着这个英俊的蒙族小伙——这个男人将要做她的丈夫,将要和她一起度过一生的漫长岁月,而她甚至没和他正经说过一次话,对他几乎一无所知。正想着,她突然感觉到手上一股温暖,是哈斯白乙拉轻轻地抓住了她的手。那一刻,她的感觉像触电。20年后的今天,她回忆起当时的心情时说:“真像做梦啊。我当时就想,要是结了婚过得好,我就做了个好梦;要是两人相处得不好,我就是做了个噩梦。” 

这个梦,现在已经做了20年。 

 我连他啥声音都没听过” 

刘玉芝她们家是当时整个苏木(乡)唯一的汉族人家。1973年,父亲带着全家从兴安盟的图泉太东迁到科尔沁右翼中旗坤都冷苏木,为的是这里砍柴方便。他们成了这里唯一的一家汉人。16岁的刘玉芝对这个地方很不满意,这里人烟稀少不说,她和当地的蒙民语言不通,根本就无法交流。可是因为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她们家只好在这里定居下来。 

在土里毛子中学,她认识了比她小两届的哈斯白乙拉。“就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连他啥声音都没听过。”刘玉芝回忆说,“当时他家提亲时我就想,怎么着也得叫我听听他的声音啊。” 

哈斯家看中刘玉芝的原因是因为哈斯白乙拉的哥哥常去刘家,挺喜欢这个漂亮能干的姑娘。于是,他请妇联主任扎兰芬去刘家说亲。扎兰芬到刘家,开门见山的对刘玉芝的妈妈说:“我是来提亲的。要是你们不愿意把女儿嫁给蒙族人,我什么也不说,喝了这碗奶茶就走;要是你们乐意,我就跟你们好好说道说道。” 

刘玉芝最后答应了这门亲事,因为扎兰芬在介绍时说了句:“他家是能过日子的人家。”她想,能过日子就行,还图什么呢。至于是汉族还是蒙族,她没去想。 

19822月他们订婚,次年的2月他们正式结为夫妻。从订婚到结婚,他们只见了一次面。 

天堂的媳妇不如下地狱的姑娘” 

    婚后最初的生活并不幸福。刘玉芝说,自己是在泪水里泡过了这几年。 

    结婚酒席就让她不习惯:蒙族人习惯客人随来随吃,她作为新娘子,一天招待了十几桌客人。三天的酒席过后,她累得够呛。 

    新婚第一天,她更加手足无措:从小做惯了汉族饭菜的她不知该怎样应付公公婆婆的蒙族口味。天刚亮她就爬起身来,面对着灶台,她犹豫了许久,最后做了大米饭和酸菜的早饭,小心翼翼地端到了公婆面前。两位老人看她一眼:“以后,你就跟在我们后面慢慢学吧。”后来,她学会了做奶茶奶皮子挤牛奶,学会了夏天给家里人端上清凉的酸奶拌炒米,冬天做热气腾腾的苞米碴子粥。但是,她始终没有接受蒙族的饮食习惯。她不喜欢吃奶制品,每逢全家吃这个的时候,她就自己找些别的东西。丈夫家喜欢喝汤,可是蒙古人的“汤”在刘玉芝看来,根本就是拿菜叶子和水煮的稀糊糊。不放盐,不放味精,只是偶尔放点酱油。这样的汤,刘玉芝实在喝不下。她给丈夫家取了个外号叫“拔大汤的”,结婚这几年,她喝了几碗汤掰手指就能数得过来。每当农闲回娘家时,她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先找吃的。母亲看到这样子,总是心疼得不得了:“孩子,你倒是先让我给你把饭热热再吃啊。” 

    刘玉芝说,蒙族的媳妇在当时的家庭里特别奴化。 “他们不把儿媳妇当自己家的人。”就连买件衣服这样的小事都得经过公公婆婆的批准才行。庞大的家庭也让她吃不消。哈斯白乙拉有一个姐姐四个妹妹和四个弟弟。贫穷的家庭生活里,一年杀两头猪就是唯一的奢侈。长嫂如母,她还必须担负起对弟弟妹妹的教养。“那时觉得,过一天特别不容易。一天像一年那么长。” 

当地人有句俗语:“天堂的媳妇不如下地狱的姑娘。”嫁过去几年,她瘦了几十斤。回娘家时,母亲心疼地看着她说:“看来我闺女过得不好。”她有一次甚至对母亲说:“要不,我离婚算了。”母亲摇摇头:“婚咋能说离就离哩?忍着吧,只要你男人对你好就行。”她点头答应了。现在,有时刘玉芝还会开玩笑地对哈斯白乙拉说:“当时差点就不跟着你啦。”可是,有哈斯这么好的丈夫,她到底还是留了下来。 

“就跟把心长到他身上一样” 

讲起丈夫哈斯白乙拉,刘玉芝一脸骄傲。“他当时可帅啦。”又开玩笑似的补上一句:“我就是看他帅才嫁给他的。” 

哈斯在旁边一脸腼腆。其实,如果只是“帅”,他们的婚姻怎么可能如此幸福呢。对于哈斯白乙拉,有人给了这么一个评价:“玉芝,你这个丈夫啊,就是在白天打着灯笼也难找!” 

刚结婚时,他们同父母合住。刘玉芝当时几乎一句蒙语都不会说。哈斯白乙拉就一句一句地教她。两个人有时候你一句蒙语,我一句汉语,彼此刚刚能交流。现在,刘玉芝早已能说一口流利的蒙语,而哈斯的汉语在附近已经成了最好的。父母不许给儿媳妇买衣服,哈斯就 

趁着自己去阿尔山温泉治关节病的两个月,从牙缝里省下钱,给刘玉芝买了一件呢子大衣。“那是件豆绿色的半长大衣。双排扣的。”刘玉芝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那种衣服在当时可时髦啦。一整个屯子的人都来看我的大衣。”她至今还把那件大衣保存得好好的,尽管它已经旧的得不能穿了。 

    后来,刘玉芝和丈夫搬出了父母家,开始过起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最初的日子很拮据。哈斯白乙拉的工作是民办教师。这份工作几乎没有一点收入。“队里支书说给存着存着,快20年了,一分钱没看到。总共加起来,欠了好几千块钱。”刘玉芝的话里有些埋怨。哈斯在一旁没说什么。三年前他刚刚转正,可以拿正式工资了。之前为这对这份工作的热爱,他一分钱没挣地干了近20年。家里全靠刘玉芝一个人支撑。他们有了四个孩子:大女儿秦红梅(“秦”是哈斯家的汉姓),二女儿秦宏剑,三女儿秦洪涛,还有最小的儿子秦晨光。这么多的孩子,使家庭的负担更加沉重。刘玉芝一个人种三十亩地的苞米,后来又种了谷子黄豆和荞麦。没有牛,她就在前面拉着,让大女儿在后面扶住犁。每天起早贪黑,把农活干的“比汉子们还好”。哈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每逢周末学校没课,他就让刘玉芝在家歇着,自己去地里干活,或是去山上背柴。后来,刘玉芝在娘家的帮助下,搞起了养殖,从一公一母两只羊开始喂起,现在,已经发展成了二三百只的大羊群。98年的洪水过后,刘玉芝又在自己房前屋后种了一大片树。这些树,小的还只有手指粗细,大的已经长到了十几米高。刘玉芝骄傲地说,这些树不仅可以防风固沙,长成之后,还可以买了给孩子交学费。“能值近十万块钱,我的孩子们上大学是有保证啦。”20多年来,再苦再难,刘玉芝也没抱怨过。三年前,丈夫为了转正考试去县里学习,别人开玩笑地对刘玉芝说:“你们一家六口人,倒有五个学生。”刘玉芝笑笑,一个人撑过了那几个月。乡下孩子穷,三四角钱的课本费都交不出,哈斯白乙拉就自己给他们垫上,有一次为了给孩子们交报名费,他甚至卖了头牛。这些,刘玉芝始终没说什么。她没有逼丈夫放弃那份不挣钱的工作,而是默默地为丈夫做背后的支持。经过她的辛勤劳动,他们家最初一无所有,现在已经成为屯子里中上等的人家。 

    在生活上,丈夫尽量迁就妻子的汉族习惯。玉芝不喜欢吃奶制品,分灶后哈斯没在家吃过一次。实在馋了,就去乡亲家串门,狠狠吃上一回。而现在,哈斯说自己也不爱吃了:“她把我争取过来了。”说着,自己笑了。 

    蒙族汉子性情粗犷,酗酒买醉的事常有发生。有的人在外面喝醉了,索性在草甸上躺一夜,冻死的都有。刘玉芝管着丈夫,哈斯有了这么细心的妻子,从没因为喝酒出过事。蒙族人的家庭观念和汉族似乎不大一样,有的蒙古丈夫时常打妻子,而哈斯白乙拉呢,“我们俩连吵架都没有过。”玉芝幸福地望了丈夫一眼。每次丈夫去赴宴,玉芝总要再三叮咛,让他早点回家。若是临时有事回不去,哈斯也会记着给妻子打个电话告诉一声,生怕妻子担心。别的蒙古汉子可没这个习惯。玉芝说,汉族姑娘确实要比蒙族人心细些。这也使哈斯白乙拉在朋友中长了脸,有的朋友常常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弟,你娶了个这么好的汉族媳妇,真牛!”而刘玉芝也常觉得自己幸运,她说这么好的丈夫不是谁都能有的。“我们俩现在已经觉得谁都离不开谁了。就有点……怎么说来着,‘形影不离’那个劲儿!他到哪儿我都记挂着他,就跟把心长到他身上一样。”

 

    “我想让他们走出去” 

    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是夫妻俩的骄傲。四个孩子都长得格外清秀,遗传了爸爸的大眼睛和妈妈的高鼻梁。三个女儿分别叫红梅宏剑洪涛,其实是想引来一个儿子,就是最小的晨光。看起来,刘玉芝显然有些偏爱自己的小儿子,说起他来总是眉飞色舞。 

    大女儿已经19岁了,在乡招待所当服务员;二女儿16岁,现在辍学在家。玉芝有些内疚地说:“实在没钱了……甭管怎么着,我也得把老三老四供下去!”三女儿现在再读初中,小儿子才上小学五年级。两个人学习都很优秀。谈起自己的汉族妈妈,孩子们一脸自豪。当地的孩子普遍汉语不好,觉得“汉语比英语还难学”。因为此地的蒙语发音与西语极为相似,孩子们说起英语发音很好,倒是说汉语时怪腔怪调。在学校里,学生们最发怵的课程就是汉语。哈斯家的孩子们就没有这样的烦恼。他们自小在姥姥家说汉语,在奶奶家说蒙语,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双语宝宝”,学汉语可不是小菜一碟!这使同学的蒙族孩子十分羡慕他们,说自己“也想有个汉族妈妈”。 

    四个孩子生活在蒙族乡亲中,外表看起来已经和别的蒙族孩子没什么不同。尽管有一个不爱吃奶制品的妈妈,宏剑最爱吃的东西却是炒米、奶豆腐和奶皮子。而晨光最喜欢的游戏就是和小伙伴一起玩“布克”(摔跤),看他赤着上身、汗流浃背的样子,还真像个小摔跤手。而实际上,当地的蒙族人民也早已接受了汉族文化,孩子们最喜欢看《米老鼠和唐老鸭》、《太阳之子》、《葫芦兄弟》之类的动画片,姑娘们则对新版《射雕》、《还珠格格》等电视剧情有独钟。哈斯白乙拉还能唱几句《嘎达梅林》和《雕花的马鞍》之类的蒙族歌曲,小一些的青年和孩子们早已追起了港台流行。在哈斯家的墙上,还贴着一张刘德华的画像。 

    “其实还是有不一样的,”刘玉芝很认真地说,“我的孩子们明显比其他孩子细心些,会过日子些。”同乡的人有很多想娶个汉族妻子,因为这样日子过的有条理。她说大女儿现在已经和一个赤峰市的小伙子谈上了恋爱。远是远些,但这样,女儿也许就能离开这个地方。二女儿现在有很多人追求,她主张女儿找个汉族小伙子。尽管对自己的蒙族丈夫满怀深情,但是,“我还是想让她们找汉人。” 

    找汉人、走出去,这就是刘玉芝对子女的全部希望。两个上学的孩子正读着课文:“同是马的一族,却与众马不同。汗血马的后代,突厥铁骑的子孙——一次酷烈的战斗中,侥幸生存下来的,古战场的移民,荒凉土地的历史见证……”脸上带着庄重的表情。问他们去过哪里,他们说去过其它几个屯子,最远去过旗(县)里。他们说要考大学,“考清华大学。”清澈的眼里满是希望。 

“下辈子还做夫妻” 

    入夜的屯子睡得很早。才九、十点钟,家家的灯火就已经熄灭。刘玉芝躺在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在今天晚上对一个从北京来的大学生讲了自己和丈夫的故事,而现在,这故事搅起了她的心潮。她把这二十年的日子反反复复想了又想,最终,她忍不住推推身边的丈夫:“哎,我说……要是有下辈子,你还和我做夫妻么?” 

丈夫从懵懂中醒过来:“什么?” 

我说,要是有下辈子,你还和我做夫妻么?“ 

……”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许久,他说了两个字:“当然。” 

屯子沉默了,沉默在夜的喜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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